- 发布日期:2025-08-07 15:39 点击次数:11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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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冬的胡同口,老槐树的枝桠上还挂着未化的雪。我蹲在旧书摊前,指尖划过老舍《鼓书艺人》里泛黄的纸页,那句“心里直翻腾,开不了口”忽然烫了手——仿佛看见书页间浮起个穿青布衫的身影,鼓板攥在手里,喉结动了又动,却把满肚子的故事,都咽进了风雪里。
第一次懂这种“翻腾”,是在爷爷的旧戏匣子里。他总说年轻时在天桥听过鼓书,匣子打开时“噼里啪啦”响,混着电流声的唱词漏出来,像碎了一地的月光。后来我在博物馆看见老艺人的照片,干瘦的手握着鼓签,眼睛盯着台下的孩子,嘴角抿得极紧——那是种想把毕生所学都倒出来,却又怕惊了时光的郑重。就像老舍笔下的艺人,想给孩子们唱一段,喉头却像塞了团棉絮——不是不会唱,是太懂这一开口,便要把半生的悲欢,都融进那几句平仄里,怕孩子们接不住,又怕这一唱,便成了旧时光的绝响。
胡同里的王爷爷,曾是个唱西河大鼓的。去年暮春,他坐在槐树下教孙子背唱词,竹板敲了半段便停了,粗糙的手掌擦过孙子沾着饼干渣的脸,忽然说:“爷爷这嗓子,唱不出当年的味儿了。”可我分明看见,他指尖在竹板上敲出的节奏,还是年轻时的利落;眼里映着槐花落进孩子衣领的光,比唱词里的“金风玉露”还要暖。原来“开不了口”的背后,藏着老辈人最温柔的忐忑——怕自己的声音老了,怕传统的调儿淡了,却又盼着那些藏在喉间的故事,能顺着孩子的耳朵,钻进新的时光里。就像《鼓书艺人》里的“翻腾”,是火与水的交叠:火是对艺术的痴,水是对传承的忧,可这翻腾越烈,越见得心里头那团想把“好东西”传下去的火,从来没灭过。
上个月在社区活动中心,看见几个年轻人围着王爷爷学打板。穿卫衣的姑娘把鼓签握得太紧,指节泛白;戴眼镜的男孩记不住平仄,急得直挠头,王爷爷却忽然笑了,把自己用了三十年的竹板塞进姑娘手里:“别急,这玩意儿啊,得带着心气儿打。”他示范时,竹板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,阳光穿过他没染的白发,在年轻人仰起的脸上,洒下细碎的光。那一刻忽然懂了,所谓“开不了口”的翻腾,终会变成另一种“开口”——不是老艺人独自站在台上的孤唱,而是俯身把鼓板塞进孩子手里时的那句“来,爷爷教你”;不是怕时光带走什么的惶惑,而是看见新一辈人眼里映着旧时光的光时,忽然松了口气的释然。就像老舍笔下的艺人,若能看见如今的胡同里,竹板声混着孩子们的笑声飘起来,大概会觉得,当年喉头的那团翻腾,早化成了绕在岁月里的丝,把过去与现在,轻轻系在了一起。
此刻合上书页,胡同里的风掀起衣角,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竹板声。不知是哪个孩子在敲,节奏虽生涩,却透着股子不管不顾的利落——像极了老艺人当年攥紧鼓板的手,也像极了所有想把心事唱给世界听的灵魂。忽然明白,那些“心里直翻腾”的瞬间,从来不是退缩,而是更深的热爱:怕辜负了艺术的重量,怕怠慢了传承的责任,却又在这份“怕”里,生出了非得“开口”不可的勇气——哪怕声音嘶哑,哪怕调子生僻,也要把喉间的山河,唱给愿意听的人听,让那些在时光里打过转的故事,顺着年轻的喉咙,重新长出新的枝叶。
雪又落了些,我摸了摸书摊上那本《鼓书艺人》的封面,仿佛触到了老艺人掌心的温度。原来这世间最动人的“开口”,从来不止是声震屋瓦的唱段,更是两代人指尖相触时,鼓板上传递的震颤;是老辈人眼里的期待,与年轻人眼里的光,在岁月里碰出的火花。就像此刻的胡同,旧书摊上的雪在化,竹板声在飘,那些曾在喉间翻腾的故事,正顺着风,慢慢飘向有光的地方——那里有孩子仰起的脸,有新折的鼓签,有无数个“想唱”的灵魂,在时光的褶皱里,轻轻相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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